幼嗜读,尤喜古文古诗,虽不能尽解,亦饶有兴致,故至今尚能暗诵,如“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还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以及近人“白头乌哭屋梁月,此是侯门彼佛宫”等,大众耳熟能详的佳句。到了成年,先是学医,做实验,作临床大夫,显微镜里、手术刀下血淋淋的真实,还有听诊器转输过来的心脏跳动的声音,都不容许我有太多的遐想;而后,虽然回到了文史学界,却不得不着眼于史实的考证,沉溺于灰色的思辩,与追求诗情、诗意、诗境的浪漫也就越来越远了。不过总算没有忘却,无论是在偏僻的乡里,还是在嘈杂甫定的城区月色中,医疗工作成功的欢娱,乃至个人情感的失落,都会引导我对幼时记诵之诗的缅怀。在我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承担了中国禅宗思想发展史的国家项目,有幸又与诗结缘,专节论诗与禅,强调在严毅的理学家援禅入儒的同时,浪漫的诗人则引禅入诗,以诗谈禅,表现出尚理、以意胜为特征的宋诗新格局。拙著以禅为大众化的庄老哲学,颇有争议(当然更是因为历史与传说的辨析),除了让我更加谨慎外,也并不介怀,但被前辈视为宋以下的文人禅,应当说切中肯綮。近来忙里偷闲,以韵语酬对,从批评中也意识到此点,意识到在我的潜意识中对宋诗、清诗的偏爱。
居湘数年,识人有限,但地杰人灵,还是教我充分感受了湘水孕育的豪迈与风雅。张红小姐,专攻诗学,且性情中人,非兴之所至,决不付诸笔墨。因参与其论文答辩,亦有一段师生之谊。我在大洋彼岸作访问学者期间,曾收到其问候信一封,短短不足两页,但见才情飞扬,信如诗矣!今年春,其报考沪上博士,我有一联赠之曰:书剑寒窗麓山雪,蟾宫折桂浦江春。自然事遂人愿,远离湖湘,师从名门。一夜,电话中传来她的声音,说导师要求她们写作古诗,有七律一首,欲送我一阅。次日于网上收到她的信与诗如下:
麻老师尊鉴:
岁末天寒,一切是否安好?腰疾腿疾该没犯吧,注意御寒保暖,多保重!
在上海的日子挺自在舒畅,充分感受了吴中风雅,江浙文盛,上海雅士雅兴雅趣倒触目可及,也可爱可喜,但还是少了点浑厚和汪洋,所以对比之中感慨多多,眼界阔了,肯定比前懂事些了,更懂得欣赏珍惜些过往人事。我现在研究的是魏晋一段的人文,特喜那种深情唯美妙赏玄思的人格风流,导师师兄们都浸染很深,想来生在竹林七贤的故乡的麻师,更多一段天然神采,我曾以“清贵”二字点评,现在知清正、清通、清峻、清虚都是那一段名士的美学趣味和人格品鉴,看来还真妙合。几次说与导师师门听您的名言名对逸事,都得会心之笑,激赏之叹。只可惜难有机缘一会。
我的诗还拙得很,见笑了。
秋末感怀
霜落城中万户寒,秋风肃肃重门关。
燃灯握卷清入骨,有雨敲窗寂成禅。
满院梧桐今夜老,高楼翠袖天涯单。
人生一寄流年逝,红枫落尽梅欲攀。
忙乱中的我,读诗又引起诗的兴致。尽管我的诗品位不高,可以说尚在龚自珍嘲弄的“春风杨柳三月天”的阶段,但这诗还是给我一种清通、脱俗,婉约而教人耳目一新之感,虽然多了几分柔媚。其中颔、颈两联,特别是“燃灯握卷”四字更耐人寻味不已。是日应邀赴南昌马祖道一国际禅学会议,下午4时许,提前结束禅与基督教对话的教学,匆匆赶赴车站。正点到达南昌当是夜里11时前后,故也难以入眠,在车厢内摇曳的灯光中难免浮想联翩。车过庐山,漆黑的夜空似乎一轮明月,映照着山上的枫,以及摇动着枫的风……我又陷入了对来诗的遐想:黄浦江边,校园夜色,冷雨敲窗,淅淅沥沥,柔和的灯光与手握书卷的身影,似乎消融了沉寂的夜;人在倾听,人在思索,人在探寻,人在感悟!“有雨敲窗寂成禅”,从学理的角度上讲,我是不赞成禅寂联缀、寂禅并称的,但就诗意和美的表述而言,这里显然折射出作者心灵深处的追寻与寄托。
与会者被安置在滨江宾馆,顾名思义,自然濒临赣江,王勃为之作序,并因之光耀后人的滕王阁近在咫尺。园中下则青草铺地,上则白云蔽日;江风扑面,曲径通幽,即使听不见“鱼舟唱晚”,“雁阵惊寒”,看不到“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可牵动情思,让人生出无穷的遐想。那实在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次日晨,我们乘车至佑民寺,那里更是一块闹市中的净土。会前,由韩国茶艺学院和地方上作禅茶表演。中方出场的是三位尼装少女,她们神态安详,气若幽兰,动作柔媚,伴着轻曼绵长的古乐,舒缓连绵,若有若无,意味隽永而不可言传,给人以纤尘不染,如闲云野鹤之感,仿佛置身于古时深山白云中的尼庵……如此诗、情、境机缘俱足,我也就忘记了自己的浅薄,于是步其韵而和诗一首:
盈盈飞雪梅蕊寒,瑟瑟北风柴门关。
挑灯颔首难入梦,推窗窥月亦成禅。
樱花铺径红颜老,倩手煎茶丽影单。
人生一寄如逝水,尘缘涤尽无欲攀。
会议结束当晚,主人又邀杜继文、何劲松先生与我茶室品茶。我们于茶道孤陋寡闻,我虽嗜茶,实不敢说品,也就是“饮”耳。几杯工夫茶入口,加之茶室悠闲的气氛,杜先生以“升平气象”一言蔽之,平淡之中,颇有进亦忧,退亦忧,居安思危的情怀。此情此景,虚云法师自挽联便奔来眼底,无意之中浮起沧桑之叹:挑灯无梦,望月兴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歌舞升平固然是好事,巧取豪夺,追名逐利却实在是人生之大忌。君不见因嫌纱帽小,致使枷锁扛,但求钱袋鼓,甘心真性亡。惟有制驭利禄之心,涤尽尘缘,才能“放下即是”。这正是禅学天马行空,游行自在的境界,也是诗的情境、意境,或者说忘言之境。
孰料,自以为是的诗,被我的学生们众口一词,批评得一钱不值。雕琢、杂错、顺口溜,并以“酸”一字以蔽之。虽然难堪,但我相信他们说的是真话,所以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反省,希望能在自我检讨中把握并缩小差距。当然,我也并未因学生的批评而自暴自弃,反而唤起我探究诗律、诗意、禅诗、禅境的兴致,尚存的自信也要我征询更多的行家里手。其中,电函专究禅诗的吴言生博士(所著禅学三书新近由中华书局推出,其一即为《禅宗诗歌境界》)曰:“吴先生是禅诗专家,前有人撰七律一首,自觉有味,亦不揣冒昧,以顺口溜(我的学生批评语)和之,一并奉上,聊博一笑耳。”吴教授不仅有信,而且以和诗一首并复。信中激赏之词自然是朋友间的礼数,不足为据,但其诗确实不俗,遣词造句若行云流水,理致深邃而不虚玄,他说:“大作情思宛转,颇有风致。走笔续貂,以博一笑。”诗云:
冰雪诗情入骨寒,清风拂面叩柴关。
生平俯仰浑如梦,对境无心即是禅。
恒水逝流山川老,繁华脱落影形单。
空花佛事殷勤作,绝顶须弥努力攀。
诗下有注,曰:“恒水逝流,容颜衰老。真如自性,恒常不变。见《楞严经》;《涅槃经》:“皮肤脱落尽,唯有一真实。”禅林习用之;空花佛事,水月道场。
读罢和诗,反复寻味: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回首生平,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魏晋的深情和禅意的通脱,得到了较好的统一。而恒水流逝,繁华落尽,对境无心,绝顶须弥,不仅道出人世沧桑,而且充分表述了禅学不落两边,奋然前行的超越精神。这里有唐诗的情采,更富有近代思想家引禅入诗,以佛用事的人生哲理。欣赏之余,兴致倍增,我也就由诗入禅,更加注意禅与诗在抒情、说理、达境诸方面相互渗透的关系,同时亦将此诗发张红小姐。张复函又让我一喜。她除了对吴的步韵称道有加之外,还说:“您的诗禅趣较我的浓得多,且沾染才情,流展性情。您的学生评诗落于以唐诗为范,只求情韵与浑成,不知诗有别调。现在我倒越来越觉得中只有‘云水襟怀’才有秋水文章,倚风自笑、风流自赏才会有不羁笔墨,性情精神是第一位的。您的诗,字,文章,都有不俗,大约正源于此,所以您应充分相信我非妄言您的诗意了。”
当然所谓喜并非由于她对拙诗的夸赞,而是教我联想起“文人禅”的评判。张也曾在电话中转述一些人的看法,认为我的诗走的是宋诗、清诗的路子,说理胜于抒情,而以意胜,这无疑与我对禅的诠释有关。事实上,禅之一字源自《庄子·寓言》篇,其于相离相,于念离念,不落两边的超然精神,也是庄子思想的浸渍,“是任性逍遥、玩习老庄的中国知识分子,假佛教之名,对道家思想,特别是庄子思想的重新整合并予以大众化的阐扬”。因此可以说禅是纯粹中国化了的文化,是大众化了的庄、老哲学。禅就是文人禅!正因为如此,以绮语为十恶之一的佛门弟子,诗才辈出,与风流倜傥的文人雅士诗词酬唱,把禅、诗融为一体,合情之情,合理之理,也就尽在不言之中了。
由此观之,文人论诗,诗通于禅,所谓“学诗浑似学参禅”,作诗“须有悟门”;僧侣谈禅,禅形于诗,所谓“心含造化,言舍万象”,要在意境。诗人钟情于“悟”,如吴可读诗“多谢喧喧雀,时来破寂寥”,初不解其妙,“一日于竹亭中坐,忽有群雀飞鸣而下,顿悟前语。自尔看诗,无不通者”;禅僧精妙于诗,“斗千红万紫于三寸枯管之下”,又如月庵果禅师改“会得风松元无外,始知江心是吾心”为“会得风松非物外,始知江月即吾心”而徒增“眼目”。凡此皆可见诗通于禅,禅蕴于诗。古人云“是山皆有寺”,我言“吟诗必有禅”。禅、诗其间不能一寸,恰恰说明,禅正是藉心领神会“悟”的方法,实现“境与意会”、超然物外、游行自在,终至于对自心终极关怀的意境,也就是中国文化孕育出来的文人“禅”。
珞珈山的夜,也算得上闹市中的净土,窗外岁末最后的一次满月,显得尤其清冷。清冷的夜里我的脑子更加清醒:有雨敲窗,推窗窥月,烘托出的恰恰是持续响动的寂寥,充盈亮丽的黑暗。正是在如此不可调和的对立的外境中,追寻着内在的自我,寄托着对有限之外无限之境的关怀。那么,对境无心,原本佛门习语,用在这里,又显出吴博士对禅的熟稔。什么雨啊,月啊,声啊,光啊,全都在无心之中消融,所谓“唯识无境”者。当然,无心实际上是自心对外境的超越,是对人类最佳生存状态的终极追求。“绝顶须弥努力攀”说的正是无心超脱与努力攀援的对立统一,也是近代人间佛教所推崇的菩萨境界。攀,不攀,再走向攀,诗意之中,亦可透见对禅境的不同理解与认识的循环或深化。我又致函吴博士说:“接信读诗,自愧不如,慨叹之余,即发上海,亦称道不绝,赞大作得禅之妙道,丝丝入扣,深入浅出,才情并茂,走笔如行云流水。无论是平仄、音韵、意蕴、用典都不让古人。与她的柔、我的拙相比,大作意境尽在不言之中
。”吴复信如次: 顷接大札,深感惭惶。涂鸦之作能入您法眼,不胜荣幸。虽然拙作不足以当你的雅誉,但您对诗词有如此精深的见解,确实让我感佩不已!(拙作“山川老”的川字,应当用仄声,改为岳字即可。匆匆写就,未及细检,重读方觉有误,抱歉抱歉!)本以为那位写诗给您弟子是一个男生,故觉其诗儿女情长,风云气少,故未敢置评。读罢赐函,方知原为咏絮才女。再读其诗,方知其柔婉妩媚之气,乃当行本色也。
自赵朴老往生后,佛教界能写诗的据我所知只有净慧法师,2001年11月5日江泽民总书记视察柏林寺时,净慧法师就作有四首绝句,第12期的《法音》上刚登出来。在佛学研究界,黄心川先生有渊澄岳峙的风范,方立天先生有闲云野鹤的格调,楼宇烈先生有羲皇上人的气象,性情中人比比皆是。但在略为年轻的一辈学者中,除了您之外,也许是我孤陋寡闻的缘故,目前还没有发现哪位先生有诗歌方面的创作。而实际上,古代禅师和研治文史者,大多是写诗的高手。
信稍长,仅录谈诗部分。不用我说,吴博士对字句平仄的推敲,足见其一丝不苟,严肃认真的治学精神和专业水平。从“对境无心”,到“绝顶须弥”,深入浅出,不仅诗味隽永,而且勇猛精进的任事精神溢于言表,与之相比,我的荡涤尘缘无疑流于虚玄。不过,我更多想到的是,无论是唐诗还是宋诗,是重情还是尚理,无论是柔媚还是雄浑,是寓意高远还是畅晓如话,诗与禅其间不能一寸。它们不仅以诗传情,藉诗言理,而且情理之外尚蕴涵着不可言说,却让人心领神会的灵犀之境。情、理、意、境混融一体,诗也如是,禅也如是,难怪鲁迅先生说,中国知识分子手中有三件宝贝:除《论语》外就是《金刚》与《南华》。庄、佛结合无疑是中国禅学,或者说文人禅的文化基石!如今社会不仅打破了封闭的地域,而且打破了封闭的时间与空间,原来的无限变成了有限,现在的无限距我们尤为遥远。人们更重视的是现实的利益,和个体生存的价值,争分夺秒的生存竞争迫使人们无暇顾及终极的意义,也就缺了点取之不尽的深情,缺了点心驰神往的意境。不止在学界,同时在僧界,作诗自然也就成为奢侈的事了。难怪我的学生视之为“酸”了。我以为,作诗关键虽在悟性,但悟性也是要靠训练的,当然这是文化背景的训练。(信息来源:香港宝莲禅寺)
编辑: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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