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研究院对于敦煌石窟的保护,系统而完整。从1944年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成立之后,除了在艺术上不遗余力地进行保护之外,石窟自身的管理,从未松懈。当艺术家们把石窟里的壁画和雕塑放在历史的大背景里研究之后,发掘出来的文化意义如何更好地向公众传达,催生了一支世界级优秀讲解员团队。
季羡林曾说过:“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伊斯兰,再没有第五个;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就是中国的敦煌和新疆地区,再没有第二个。”诚如其言,敦煌为东西交通的喉襟和具有国际意义的文化汇流之地。敦煌石窟,除了众人熟知的莫高窟(千佛洞)之外,还有一处迷人的万佛峡谷——榆林窟。它被誉为莫高窟的“姐妹窟”,敦煌研究院的保护工作,也涵盖此地。
巩彦雄,在榆林窟工作了37年,负责石窟保护工作。
王燕,在榆林窟工作了18年,负责洞窟的讲解工作。
我们的对话,从和榆林窟的缘分开始。
巩彦雄老师回忆着:“我是1981年来到这里,当时榆林窟没有栈道,就一个门,也没有通电。榆林窟(文物保护所)那时候一共三个人,条件比较艰苦,需要去锁阳镇采购日常生活用品。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守着这43个洞子,清沙、看护壁画
。”从来的那一天开始,巩老师一辈子就守着榆林窟这个“大院子”,直到现在。王燕的专业是化工。毕业那年,在机缘巧合之下,她看到瓜州电视台在招聘榆林窟的讲解员,就心念一动,报考了这个岗位:“其实我不是文史专业,看到招聘广告就觉得这真是一个神圣的职业,特别美好。虽然是土生土长的瓜州人,但是从来没有来过榆林窟。面试通过了之后,爸爸妈妈开着五十铃(小车),装着我的家当送我来报到。过了锁阳镇还有30多公里的路程,一路荒凉,我爸就心疼地说:这就是你选的美好的工作?我就回他:我乐意。”
小姑娘初到榆林,兴奋不已。2000年的时候,职工宿舍就是第六窟脚下的四合院,这栋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留下了非常多“老榆林人”的记忆。巩老师对王燕的印象是“年轻、漂亮”;而王燕对巩老师的印象是“冷脸”,看起来有点不高兴。后面接触久了,王燕才发现他人特别好,非常朴实。
巩彦雄的工作单调、重复,每天都需要从榆林窟的这头走到那一头。单程一公里,还不包括三层栈道的上上下下,以及东崖西崖的来回穿梭。可是每次造访榆林窟,见到的巩老师永远都神采奕奕。不知疲惫的他,永远在窟区进行认真的检查,周全的调配,安排好每一个细节。
虽说榆林窟的壁画精美,但在几年前,来榆林窟的公众游客还是比较少。一般都是外宾和专业观众,这就对讲解员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王燕就是一名中英双语的全能讲解员。
“差不多在六年前,外宾和内宾的比例持平。来自日本、韩国、欧洲、澳大利亚的客人比较多。三年前,内宾的比例开始增加,而且来到榆林窟的客人都做了十足的功课。他们或者因为信仰的原因,或者因为对文化、艺术的喜爱,来自世界各地,也充满了各自的故事。”王燕说道。
“能分享一下给你留下印象最深的客人么?”
“每天接待的游客确实太多了”,王燕开始思考,“五年前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客人给我的感触很大。当时,她是下午一点多到的榆林窟,因为比较晚,所以费了点周折购买特窟(特别保护洞窟)的门票。参观完普通洞窟之后,我带她去看西夏三窟。里面的壁画十分精美,有一身千手观音的壁画反映了当时的西夏科技史。当我讲解到酿酒图的时候,这个30岁左右的女子突然跪倒在地,五体投地地叩拜,眼泪直流。我没有打断她,双手合十,表示理解,在旁安静地等她平复。之后我问她,你是不是来之前做过功课?她说没有,这是她第一次来。她是一名酿酒培训师,一周前她刚刚在课上给来自全球的学员用古埃及的一张图片讲解。没想到1000多年前,我们自己的国家就有了完整的酿酒工艺。她应该用老祖宗的图给他们介绍。听完我觉得非常感动,这是一种对于传统文化的膜拜。只可惜那个时候没有留下联络方式,也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确实,如果你去过敦煌,一定会为石窟讲解员的专业和动情所打动。他们在客观地给游客们介绍这座艺术宝库之外,还融入了他们自己对石窟的爱。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偏爱”:我更崇尚画匠的风格潇洒,我更喜欢壁画里的建筑亭台,我更在意供养人的大时代故事,我更愿意分享颜色的多姿、纹样的多彩。每一次去,即便是同样的洞窟,因为不同讲解员的生动表达,我都会有不同的收获和感动。
季羡林先生在《在敦煌》里这么描述:“最使我吃惊的是一件小事:在这富丽堂皇的极乐世界中,在巍峨雄伟的楼台殿阁里,却忽然出现了一只小小的老鼠,鼓着眼睛,尖着尾巴,用警惕狡诈的目光向四下里搜寻窥视,好像见了人要逃窜的样子。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艺术家偏偏在这个庄严神圣的净土里画上一只老鼠。难道他们认为,即使在净土中,四害也是难免的吗?难道他们有意给这万人向往的净土开上一个小小的玩笑吗?难道他们有意表示即使是净土也不是百分之百的纯洁吗?我们大家都不理解,经过推敲与讨论,仍然是不理解。但是我们都很感兴趣,认为这位艺术家很有勇气,决不因循抄袭,决不搞本本主义,他敢于石破天惊地去创造。我们对他都表示敬意。”而壁画中这么动人的细节,如果没有讲解员的介绍,是很容易被忽略的。敦煌石窟的美不仅在宏大之中,也在无数个细处。
榆林窟的工作人员都笑称自己是“山里人”,长达几十年的驻守有失去过什么吗?
巩老师摇摇头,很朴实地说:“我的工作也是某种程度地为祖国建设做贡献吧。认真工作,每一天在这里都是开心的。”王燕老师满怀深情地说:“我觉得我的工作就是在供养石窟文化,我很感恩。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家人对我们的支持,也是我们能坚持这么久的动力。”
她接着补充:“我们不仅没有失去,还有得到。每天在佛陀脚下,我们都有平和、幸福的心态,认识非常多的朋友,就感觉缘分的奇妙。而且我的爱人也在这里工作,我有一双龙凤胎儿女,我的家庭非常幸福,此生无憾。”
采访的最后,我们问了两个问题。
“巩老师,您一辈子都是榆林窟的‘保镖’。退休之后,对于新一代的守护者有什么交代,或者不放心的么?”
巩老师回答:“我只是在想,退休之后还想回来,继续守着这里。年轻人都很敬业、优秀,我很放心。”
“王燕老师,您对榆林窟的未来有什么寄语么?”
王老师说:“来榆林窟的游客越来越多了。壁画保护和艺术的传播是一对甜蜜的难题。我们希望喜欢榆林窟的朋友们能在淡季前来,呼出的二氧化碳比较少,对壁画的伤害能小一点,参观的体验也会好很多。”
敦煌石窟是不可再生、不可移动的文物,它又坚韧又脆弱,需要所有人的关注和爱护。下次如果你去到莫高窟、榆林窟,或者任何一个石窟,都请关掉你的手机和相机,安静地跟随讲解员的脚步,一个一个洞窟地体验艺术带给你的时空交错和文化震撼。如果你不了解,也不要焦急,这是我们从何而来的痕迹,你还有时间慢慢地去认识这千年的文化。而在洞窟的门外,还有很多和巩老师一样的守护者,安静地化成铜墙铁壁,默默地陪伴石窟,守护着它们。
他们都是温柔的脊梁:一生只做一件事,一生从不后悔做过这件事。(本文图片均由摄影记者 王晓东 吴军 胡军 摄)
写在最初:“西遇知美|敦煌”第二季
“西遇知美|敦煌”是由东方证券心得益彰公益基金会主办,敦煌研究院和第一财经公益基金会联合主办的公益项目,旨在用数字化的方式推动敦煌石窟保护。项目为期五年,第一季的主题是“莫高霞光”,以项目组驻地9个月制作的7分钟泥板动画《莫高霞光》向营造敦煌石窟的古代工匠致敬:他们湮没在历史中,却留下这座戈壁中的博物馆,从壁画和彩塑中可见匠心永存。《莫高霞光》亦通过玄奘的故事赞颂“中国的脊梁”,坚韧、执着、信仰和善良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真正形象。这是我们发掘的西遇“第一季的美”。
第二季项目再出发的时候,我们将视线投向了敦煌的守护者们。无论是何种岗位,敦煌研究院的老师们都有一种奇妙的传承“规律”:经常是父子、父女甚至祖孙三代都在敦煌研究院同样的岗位上代代相传、守护一生;抑或是夫妻、兄弟或者姐妹分布在研究院不同的部门,整个家族与敦煌密不可分。
敦煌石窟坐落在茫茫大漠之中,相对于繁华的都市和外面广阔的世界,在那里的工作是单一而枯燥的。在敦煌石窟的保护过程中,壁画临摹以及塑像修复都是极其重要而基础的工作,这样的工作需要大量的时间反复钻研,没有对石窟的热爱,是无法保持激情在几十年的岁月中自始至终如一奉献的。
所以,我们走近他们,与临摹师、修复师、讲解员等深度交流。巨大的艺术宝库需要守护,每一个受访者都很诚恳地表示:从没有第二种思考,就是在平凡的岗位上坚守。他们的一生也就是做了这一件事情。没有任何杂念,只因为石窟需要,研究院需要,岗位需要,壁画需要,那就这样坚持下去,不知不觉就是一生。
如果说第一季带给我们的是坚韧之美,第二季“西遇知美|敦煌”我们挖掘到的则是残酷岁月里守护者们的温柔之美。他们心性坚定,没有杂念,依旧是坚韧的脊梁;但他们双手温柔,尽力拂去时间在洞窟上留下的伤痕,尽力多保留一些给未来。
他们都是“温柔的脊梁”,替我们守护石窟,在自己的身上植根信仰。
因此,“西遇知美|敦煌”第二季,我们的主题叫做“温柔的脊梁”,向这些守护者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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