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国人书
佛教流入中国已二千年,时间可谓久矣。而吾国人对于佛教,犹未能洞明其利益与性情志趣,遂以农工人之眼光观佛教徒故,谓佛徒不生利,谓佛教是迷信,是消极,无益于世。余谓作此说者,正是不明佛教之利益者也。以彼不识佛教之利益故,谓佛教无利益,非佛教真无利益也。如不识美玉者,以美玉与蛮石同观,而美玉反不若蛮石之坚牢。又如不识良匠者以良匠作小工用,而良匠反不若小工之技能。此人虽有美玉良匠,不能得美玉良匠之利益,而美玉良匠亦不能显其良美之才能,两可惜也。迨今科学发明,佛教所说,从前所谓虚无缥缈者,今多证实,因而乃知佛教之学理,驾于一切学一切教之上。 然虽知佛教之高尚,究未知其高处何在,犹以世俗之眼光观佛教,而曰:佛徒与俗人同一国民,同受国家之保护,而俗人按时生利以厚国家,唯佛徒靡但不生利,且分俗人之利。佛徒虽无利于国,而国犹爱惜佛徒,谓俗同是国民,不忍轻为废弃,但望佛徒舍其旧习,与俗人同事,而佛徒竟不能满国人之欲望,于是乃谓佛徒负国,而国所以不护佛徒,听其佛徒自生自灭。由斯佛徒如无依据之孤儿,所有之财产,时被外人侵占,所有之寺宇,恒为军警共有,佛徒际此危甚矣!
夫国人皆谓佛教负国人,余则谓非佛徒负国人,实是国人负佛教。何以故?尝闻善治民者,犹如良匠,量材取用,使人民各得其所。譬如农人种谷,万物生性不同,农人分别而种之,宜旱者旱种,宜水者水种,宜春者春种,宜秋者秋种,使万物各得其所,无不利焉。治民者,知万民生性不同,亦应分别而治之,劳心者劳心,劳力者劳力,智者用人,愚者用于人,各因其材而使之,宜无往而不利焉。有不善为农者,谓稻与棉皆植物也,同种于水田,同时灌溉,同加爱护,而稻则按时开花结实,而棉不但不开花结实,且焦牙败种,反有害于嘉禾。然棉虽无利于农,而农犹爱惜其棉,谓棉亦百谷之一也,不忍轻为废弃,惟冀棉改其旧性,与稻同功。而棉竟不能满农人之欲望,于是乃曰:棉负农人,而农人因此不护其棉,乃听其棉之自生自灭。忽有知棉性者,曰农人负棉也,非棉负农人。农曰:我多年业农,素以棉与稻一眼看待,并未稍有分别,而棉从未一实以利我,彼负我甚矣,我何负于彼哉?或曰:我谓尔负棉者,非培植不如稻也,乃为尔不知棉之性也。稻宜水,棉宜旱,稻得水则生,棉得水则死,尔以棉种于水,是置棉于死地,棉欲生而不能,而尔则责棉之不实,是我所以谓尔负于棉也,非棉负尔也。而若顺其棉之性,以旱地植之,无劳灌溉,自能开花结实,有益于尔,恐尔禁其不益,亦不能矣。既而农人知其棉之性矣,改种其棉,棉遂其生性,而农人果有所获焉。僧之异俗,犹棉之异稻,国人不知佛徒之生性,而冀佛徒为俗事,犹农人望棉而结稻。棉若结稻则不得名为棉;僧人若为俗事,僧即成俗,安得名为僧乎?佛徒性喜清净,俗人性喜荣华,有荣华则不得清净,有清净则不得荣华,僧俗性反。欲僧人而为俗事者,犹种棉于稻田,生且不能,利从何有?是余所谓国人负僧,非僧负国人也。若国人置僧于清净之地,隔断名利,自能成就佛法,以益国人,恐国人禁其不益,亦不能矣。吾国人若知佛徒之生性,改治僧之法,使僧得遂其生性,必大有所获焉,岂同世利而已哉!
国人曰:僧是倚赖性,纵使学佛有成,既不能为农为工,为商为官,于国于民何益之有?余曰:汝以俗人之利望佛子,汝为何只知养身,而不知养心耶?人心若死,身不能独活。须知俗人之利利于身,僧人之利利于心,犹如棉之利利于农,稻之利利于食。又僧俗之利,非但不同,而且相反,犹如种棉者,利在花,不在食;僧人之利在明心,俗人之利在荣身。荣身者必迷心,明心者必忘身。忘身故,不求荣身之利也。迷心故,不求明心之利也。若以僧人利心不利身为无利者,然则、俗人利身不利心,亦可谓之无利矣。比如稻实,能做饭,棉实不能饭;棉花能作衣,稻花不能作衣,农人既不以棉能衣不能食为无利,亦不以稻能食不能衣为无利,各以其长而论之,故无不利也。物既如是人何不然乎?
又当知:僧人之志趣,亦异俗人之志趣,僧人志在明心,其作用在破烦恼;俗人志在荣身,其作用在求富贵。以求富贵故,所以俗人求学,稍有所得,即欲求用于世。若不见用于世者,钻门求之,非得不可。既得之后,假他人之事物,求自己之富贵,只顾荣其身,不知良其心。所以古人云:天下熙熙,惟利是来;天下攘攘,惟利是往。纵有一时知其利之害者,见利即忘,其何故耶?余曰:无别,不明心理,不了身空,故如此也。以破烦恼故,所以僧人学佛,得之愈深,藏之愈密,不但不求用于世,且恐人知。纵然穷迫老死于山林沟壑,亦不自炫其道,非有知己者,恭敬求之,终不出世。既出事后,对于所行之法,只知有法,不知有身,虽粉体碎身,终不违其所守之法,非利害得失能变其志,功名富贵能夺其心者,同日语也。如伊尹无成汤,必终耕于莘野。若吕望文王,必终老于渭滨。此二者非不知富贵之荣,而不求富贵者,其何故耶?余曰:无别,能明心理,能了身空,故如此也。
如是佛教非无人才,亦非终老山林不为世用,为不求人知故,常困处于山林,虽有若无也。或有出世为人者,亦不能见信于世人,如今之国人而不知佛教之利益及志趣,谓佛法是消极,是厌世,于世有损而无益。所以禁其自身,及其子弟,莫到佛处,深恐一闻佛法,一见佛形,即变心行,便不能争名夺利。呜呼,与之且不受,若待价而估者,宜无出世之日矣。是知佛教终为佛教,不能普及于世者,非僧不利于世,乃世不利于僧也。
余谓佛法与世法,犹如药与蜜,蜜人皆喜之,药人皆恶之,非药之功用者,绝不肯食。国人不知佛教之功用,所以不肯学佛也。以上已将佛教性情,利益和志趣,贡献与吾国人矣。更将佛教利益、志趣之所以然,为吾国人说之。
佛教所以明心而望身者,为吾世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骄奢淫逸、悭贪嫉妒、一切恶作,无不因身见而起。如是恶作,虽有严厉之国法而不能禁止,是何故也?以其所做有利于身故,安乐自在,饮食财物为资身之具故,身见之害如此,是故吾佛破众生之身见也。若破身见者,则万恶俱修,虽使行不义亦不从,以其无所益故。忘身之益如此,故世人有破身见之必要也。吾佛知身为恶薮,以知苦而断集矣,而世人以非身计身,妄作妄为,受苦无穷,是故佛出世间,明众生自心,破众生身见也。
明自心者必忘其身,身忘即无我,无我即无人,无我无人,世界大同,众生之苦即我苦,众生之乐即我乐,是故诸佛菩萨以度众生为常事,犹如众生以自利为常事也。诸佛以心为我,众生以身为我,如是可知一切善行,无不由明心而来也。明自心者,纵有魔王外道强迫止其善行亦不从,以彼所作有益于自心故。若舍善行,心无所资故。迷自心者,万善俱休,虽名师善友强令度生亦不从,以彼不见其所利故,无益于身故。明心与不明心,其利害如此,可知自心不可不明,身见不可不除也。吾佛知明自心,为万善之本,已集诸功德。而世人以非心为心,妄起贪嗔,造诸恶业,受种种苦。吾佛欲令众生改恶修善,离诸苦因,故所以破众生身见,明众生自心也。
众生身见不除,自他不能合一,凡百事为,无非自利,纵有利人之处,亦因自利而来,可谓众生全无利人之心。诸佛自心已明,人我不分,凡百事为,无非利人,纵有自利,亦从利人而来,可谓诸佛全无自利之心。观夫古之为圣为贤者,虽不能如诸佛尽忘其身,亦能知身是幻,不重身而重道义,所以能为圣贤也。于此可知,诸佛与众生心念不同,即在身心迷悟之分别也。呜呼!明心之道大矣哉!更举一二明心忘身者,以证此说,而资观感。
若有禅师,率学者力田,师憩道傍,学者推车至,师伸其足。学者请师曲足。师曰:只伸不屈。学者曰:只进不退。学者推车而过不顾师足。师亦不惜其足,任彼推之。此二者,皆轻身重道,所以言必行,行必果,若学此道而为国者,必不为功名富贵艰难困苦曲其心矣。又船子禅师,为欲传其所得之道故,乃于要津设渡,以待受道者。一日夹山来参,师传道后,即履舟而没。想此师餐风宿露,力谋生活,一但道传,即没其身。盖身为载道之器,道未传时,身重如泰山;道已传后,身轻如鸿毛。若得此道而为国者,虽走火踏汤,有何不可乎!若学此道而为农工商贾者,虽无国法,亦不致有悖逆争门之事。若舍此道,而求国泰民安者,无有是处。谓佛教无益于世者,盖彼只知以利为利,不知以义为利也。
若曰:佛道甚高,人不易行。须知:佛道如栴檀木,片片皆香;明得一分心理,即得一分身空;了得一分身空,即增德一分道义,非必十分完成,始有利益也。尽一分力量,得一分受用,功不唐捐。若非世间之学,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也?试观现前衲子,稍通佛法,即异常人,可信余言无欺矣。古之国治者,因轻利而重道。今之国之乱者,因轻道而重利。国家治乱,可以人心趣向道利验之矣。为此愿吾国人,改其眼光观佛教,换其心量待僧人;莫求利于僧人,而求道于佛教,则国与教两得其利,吾国人可试而行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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