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寂中三者,各有其用,不可或缺。《起信论》曰:“解释分有三种。云何为三?一者显示正义,二者对治邪执,三者分别发趣道相。”[5]15此乃指示空寂知三者各自之用,阳明本体之公寂中亦如是。形上性与超越性,乃对治世儒之邪执,超越意必固我,从世俗泥潭中超拔出来,从个体私我中脱洒出去,故曰“廓然大公”。至善性与理想性,旨在立本显宗,本乎“立人极”。若破而不立,则沦空堕无,故须立此爱根与孝心、天理与准则,方显儒家本色、圣人理想,故曰“寂然不动”。灵动性与未发性,意在彰显本体之灵明性与自然性、贯通性与普遍性,所谓“能生能显”。万物自此出,万事由此生,由体达用,应事接物,莫非良知也。得此良知道体,故造化在手,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良知本体不是凝然不变者,若是枯槁之物则何足道哉?以其可以妙万物,故名之曰“神”,称之曰“灵”。
圆伊三点者,一三三一,廓然、寂然、自然,湛然、窅然、本然,浑沦一体,一似《老子》所谓:“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6]53故阳明说:“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来自浑成。”[1]785知其有三,而不知其一,则方而不圆。明其分别,而不知融会,则失之乖离。由即心即性故,不可以“心体”“性体”析之;由即天即人故,本体即境界,良知即天道,不可以“存有”“境界”分之。一三三一者,相即相入,互收互摄,故举一含三。换言之,说“寂”便有“空”与“知”在;举“知”则有“寂”与“空”存;言“空”则有“寂”与“知”俱。阳明拈出“良知”二字,便是以自然灵明统摄廓然大公与寂然不动,至善性与根源性、超越性与形上性皆融乎其中。卷而藏之,会三归一;舒而展之,一中有三;圆而融之,一三三一,相即相入,一心圆通三性,一性遍含一心。
有是体必有是用,有是用必有是体;无无用之体,亦无无体之用。既然良知本体有公寂中三性用,那么必有其相应之体,必有“附着处”,否则便悬空无实矣。悬空无实,则难免捕风捉影,玩弄光景,求个效验。故公寂中三性用者,不过圣人气象,非道体之真切。若舍道体而求气象,则“如以无星之称而权轻重,未开之镜而照妍媸,真所谓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1]59。当然,此体与用皆就超越本体而言,故称其为“自性体用”。何谓“自性体用”呢?宗密说:
真心本体有二种用:一者自性本用,二者随缘应用。犹如铜镜,铜之质是自性体,铜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现影是随缘用,影即对缘方现,现有千差。明即自性常明,明唯一味。以喻心常寂是自性体,心常知是自性用。此能语言分别动作等,是随缘应用[3]129。
由上,所谓“自性体用”,皆就超越本体而言者。此所谓“用”者便是宗密之“自性本用”,与“随缘应用”相对。公寂中者,圣人气象也,犹铜之明也,是自性用而非随缘用。良知道体之中又有体有用,此便是“自性体用”。那么“铜之质”“道之体”“附着处”,即良知之“自性体”究竟为何呢?阳明说:“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1]107由即心即天,即天即道,故“人心一点灵明”即“宇宙之一点灵明”。由此,所谓“自性体”一言以蔽之,是“真己”,是“主宰”,是“一点”:可以而尚未展开的一个原点,人心本此一点,宇宙亦此一点,万古亦此一息。不过,这一点不是槁木死灰,而是“造化的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是“与物无对”的“灵明”[1]104,是三性同俱的“圆点”。
作为本体之原点、圆点是什么呢?简言之,便是心、性、气三者的一体浑融,糅合了宋代三种本体论:以“气”言,谓之“虚无”,是“太虚”,是“廓然大公”;以“性”言,称其“至善”,是“天理”,是“寂然不动”;以“心”言,名为“灵知”,是“神妙”,是“自然灵明”。寂者,以性善而言;知者,以心灵而论。此前已论,无须赘述。以理推之,虚无者便应对气而说。正由此,阳明说:“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1]106可见,良知本体涵盖了气在内,此亦非笔者之孤见独发。秦家懿亦就此指出:(阳明)“他也以良知说统摄气说”“他的宇宙论与气论,都属于他的心学或良知论”[7]109。
就超越性而言,本体莫非“虚无”,此儒释道三家之同,故说虚无是良知本色。但是在阳明看来,从真实性论,三家根本不同:仙家从养生上说,佛家从解脱上来,儒家从太虚上论。阳明所谓“太虚”,正是横渠所谓“太虚无形,气之本体”,是超越“阴阳二气”的“形上之气”,所谓“至虚之实”“至实之虚”者。故曰:“良知之虚,便是天之太虚;良知之无,便是太虚之无形
。”本体之性即太虚之气,原无分别,宇宙万物“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故说:“若见得自性明白时,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又说:“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1]106、107、61、62“精”“气”“神”只是“一物”即“良知”。良知本体摄尽一切,含融全体,故气亦不外良知,无有一物能超于良知之外,故以未发之体观之:“精”者,天理也,寂也;“气”者,太虚也,无也;“神”者,心灵也,知也。只是本体之“气”不可以“气”名,及其流行方谓之“气”,故说:“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著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1]96如果“圣贤”便是“本体”,“功业气节”“事功气节”便是“气”,那么便可说:本体非无气,但其循著这天理,则便是良知,不可以气名矣。由此,阳明重视“亲民”“事功”也就有了本体之根。综上,良知自性用是圆伊三点、一三三一,由“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良知自性体心性气亦如是。用由体立,体以用彰。体者用之微,用者体之显。故体用显微,同构同源。体之与用,只是一个,而不是分割的,只是因了言说与理解的方便将体与用分开论而已。由举一含三故,良知本体亦可从太虚上论,而心、性、气与公、寂、中皆尽摄乎其中矣。故阳明说:“本体只是太虚”,“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见其良知之昭明灵觉,圆融洞澈,廓然与太虚而同体”[1]1306、211。若不明良知本体之圆融洞澈、一体浑沦则必然滞碍不通,偏于一隅,各执己见,于是析理气、心性为二,昧体用一源之理,故“各滞于一偏,是以不相为用”[1]62。由前所论,阳明良知本体之一三三一亦是“体相用”结构。以“体”观之,良知是心性气。以“相”观之,良知是廓然、寂然与自然,合此三者而言便是“本然”“浑沦”。此即“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本体之大象。以“用”观之,则有空寂知三者,即形上性、根源性与自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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