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坛经·般若品》中有关问题的思考
廖乐根
《般若品》在《坛经》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几乎概括了六祖慧能乃至禅宗的基本思想,如世界观上的真如缘起论,解脱道上的佛性论,以及宗教实践上的顿悟思想等。本文试就本品中的相关内容及其问题作一简要的分析与说明。并希望这些思考能对我们修学佛法有所启示。
很显然,这里所说的“空”并不是绝对的空无,而是指事物本质的无自性――空性。正是因为这种空性,一切事物才得以存在与建立。同样,人的自性本空,但自性中却包含一切万法。“摩诃是大,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亦无方圆大小,亦非青黄赤白,亦无上下长短,亦无嗔无喜,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有头尾。诸佛刹土,尽同虚空。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自性真空亦复如是”;但这“真空”中却包含“妙有”,否则就是“顽空”,若执着“空”,便是断灭见,这比执着“有”更可怕。于是慧能接着便说:“莫闻吾说空,便即著空,第一莫著空,若空心静坐,即著无记空。善知识,世界虚空,能含万物色像。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世人性空亦复如是。善知识,自性能含万法是大,万法在诸人性中,若见一切人恶之与善,尽皆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虚空、名之为大、故曰摩诃”;
因此,“空”不仅意味着“有”,也意味着“大”。什么是“大”呢?简单地说,“大”就是没有任何执着,也就是平等。如果要问世界上什最大,答案便是:平等最大。因为平等意味着没有任何分别,不存在二元对立,二元对立是自我的观点,不是空性的见地。
其实,学佛修行最重要,同时也是最难做到的一点,便是不断地扩大我们的心量。因为无始以来的烦恼、习气让我们充满了贪、嗔、痴,我们总是有意无意地以自我为中心,先入为主、自以为是,我们总是带着有色眼镜或标签来看问题,我们心中装了太多的人我、是非、美丑、大小、好坏等互相对立的东西。我们越是执着、自私,失去的也会越多,相反,如果心量越大,我们将会变得越来越富有。这便是“空”的奥妙。
从表面上来看,佛性是谈“有”,而般若是谈“空”,似乎有些矛盾,但实际上两者是完全统一的。因为般若即是智慧,这智慧的真正本性是空性,空性的本质是“明”,因为它具有让事物极其明确地从空性中显现的能力。这种明性和空性的智慧层面是同义的,因为智慧能看清一切。所以智慧和空性同时存在,而智慧与空性的融合即是佛性(也称如来藏)。因为它含有成就佛果的种子及潜能,它存在于每一位众生之内。由于众生的无明与烦恼,阻碍了他们对佛性的觉知,因而佛性不能显现出来。“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接着,慧能进一步指出:“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
我们可以将佛性理解为无明消灭的状况。无明并非真实存在、永恒不变,它事实上是各种因缘造成的无常的产物。这表示我们能够操纵并减弱产生无明的因缘,同时加强对治无明的消毒剂。完全摧毁无是可能的,因为任何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就能够被摧毁。
佛陀在菩提树下成道时曾说:“一切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佛陀说法四十九年,三藏十二部典籍,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教导众生如何破除无始以来因我执、无明而生的妄想、执着,让自己本来具足的般若智慧――佛性,显现成佛。
需要进一步说明的是,佛性是本来如此的,它不是由任何东西产生的,它不任何东西的结果。佛性超越了因和果。虽然说“我要修行以至成佛”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正确地说,这就好比讲“我要云走开太阳才能出来”一样错误。因为不管有没有云遮住,太阳始终都在那里,云是不能影响太阳的,但是却可以阻止你看到太阳。这一点十分重要,我们每一个人的自心中都有智慧的宝藏――佛性,它本来具足,千万不可心外求法。“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莫错用意,名为真性自用。”又“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常观照故,不假文字。”总之,以空性(般若)诠释实相的教法,是对治执着永恒的常见;以佛性面(如来藏)诠释实相,是对治执着断灭的断见。常见和断见都是以须摧毁的边见和邪见,是通往解脱之道和成就佛果的最大障碍。
顿悟即解脱是《坛经》的基本思想。对于一个没有开悟的人来说,谈顿悟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这种悟境,对于一般人来说,的确是不可思议,然而,这并非完全不可能,我们无法加以否定。
要理解顿悟,首先必须对“悟”有一个在概的认识。悟可以解释为对事物本性的一种直觉的察照,与分析或逻辑的推理完全相反。实际上,它是指我们于二元思维的迷妄一直无法感觉到的一种新世界的展开。或者,我们可以说,悟了以后,我们是用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角度去看整个环境的。它的所有对待和矛盾都统一了,并调和于一个前后一致的有机整体中。这是一种神秘和奇迹,唯有透过我们亲身的体验,才可以达到悟的境界。由此可见“;悟”至少含有以下几种主要特征:不合理性或非理性;直觉的洞见,即“见”或“觉知”;肯定性,即没有任何二元的对待性;超越感,即一种完全解放或完全安静的感觉;刹那性。而刹那性的顿悟便是慧能派禅宗的特色所在。
此外,我们还可以对慧能的顿悟思想进行历史和文化的考察。首先,慧能以前的禅法,包括北方神秀一系,都十分强调渐修,偏重于保守的、程式化的修行方法,而慧能禅宗的顿悟解脱思想无疑是对传统禅法乃至传统佛教的一次重大突破与革新。它是开放、活泼和生活化的,其次,隋唐之际形成的佛教各宗,如天台、华严、唯识、三论等,都有其严密而繁琐的哲学理论体系,其贡献与价值自然不必多言,但对于大多数的普通民众来说,这实在有些为难。于是慧能开创的禅宗独开一面“;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也就成为历史的必然了。再说,禅宗及其顿悟思想也与中国传统文化及其思维方式,尤其是道家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无疑,禅宗是佛教中国化最彻底的宗派,同时它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及其影响了是深远的。可以说,道家与禅宗构成了中华文明的一大源流,它与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政治大一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两者并非完全对立,仍有共通之处)。尽管它们一直处于非主流、在野的、乃至被压制的地位,然而它们对人性自由和生命的觉悟与解脱的进取与追求,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在《坛经·般若品》中,慧能特别强调“无念”对于顿悟的重要性。无念并不是离念,离念是压制正常的心理活动。无念并不刻意清除意念,而是“于自念上离境,不于法上念生”,不依境起,不随法生,也即是自性之念,念而无念。因为一旦有所系念就有所执着,就会被各种思虑所纠缠,即使心中有一个“排除杂念”的念头,同样是有所执着,从而引起种种思虑、不安。“何名无念,知见一切法,心不染着,是为无念,用即遍一切处,亦不着一切处,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名无念行、若百物不思,当令念绝即是法缚,即名边见。”接着,慧能进一步说明悟无念法即是解脱成佛。“悟无念法者,万法尽通,悟无念法者,见诸佛境界,悟无念法者,至佛地位。”
慧能在《般若品》中还明确指出,此顿教法门是为上根大智之人所说。“小根之人,闻此顿教,犹如草木,根性小者,若被大雨,悉皆自倒,不能增长。”但问题是,在现实生生活中,根利智者毕竟是少数,因此,顿悟解脱对大多数人来说缺乏可操作性和实践性,所以程式化和有次第的渐修还是很有必要,否则,容易导“;狂禅”等流弊。
另一方面,小根与大根在“般若之智”上并无差别,问题在于小根之人“缘邪见障重,烦恼根深,犹如大云,复盖于日,不得风吹,日光不现。”由此可以看出,根性大小主要取决于见地的邪正和烦恼的轻重,而与人的知识或接受教育的程度没有必然的关系。也就是说,人的知识与智慧并不一定成正比,知识越多,并不意味着烦恼就少,有时甚至更多。世间很多自认为很聪明、有学问的人,在佛法看来,只不过是小聪明而已。这种“世智辨聪”,往往会成为修学佛法的障碍,阻碍内在智慧的开发。其实,看一个人的根基,关键是看他对佛、法、僧三宝有没有坚定的信心,这信心本身就包含了对佛法正见的认识与把握,与盲目的信仰无关“;般若之智,亦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迷心外见,修行觅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若开悟顿教,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烦恼尘劳,常不能染,即是见性。”
正因为人的根性、智慧不同,所以才有佛的三时说教、大小显密、八万四千法门。“一切修罗及诸文字大小二乘、十二部经,皆因人置,因智慧性,方能建立。若无世人,一切万法本自不有,故知万法本自人兴,一切经书,因人说有,缘其人中,有愚有智,愚为小人,智为大人。”当愚与智并非是固定不变的,“愚者问于智人,智者与愚人说法,愚人忽然悟解心开,即与智人无别。”
“烦恼即菩提”,“前念著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烦恼与菩提的关系,我们可以从三个层面进行分析、说明。首先,烦恼与菩提是绝然不同的,因为必须通过修行,一步一步地断除烦恼,最后证得菩提。其次,烦恼是可以转化为菩提的,或者可以说,没有烦恼就不成为菩提。再次,烦恼的本质是空性,它不是真实不变的,从究竟上说,烦恼与菩提是体一不二的。这三种理解代表了三种不的认识层面和修行方法。
正确认识烦恼与菩提的关系,对于我们修学佛法有着重要的意义。首先,我们必须认识烦恼,尤其是要认识烦恼的根源是对自我的执着。因此,所谓的修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同我执烦恼而战,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我。自我只是一个假相,然而我们却以假为真,这就是生死轮回的根本。认识这一点十分重要,否则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
接着,就是要正确对待和处理烦恼。每当烦恼产生时,要立刻觉察这烦恼是如何生起的,当我们分析到最后时,就会明白这是“自我”在作怪。一个真正的修行者是不会为烦恼所征服的,甚至他会利用烦恼来修行,烦恼不但不会成为他的障碍,反而他会转烦恼为菩提。所“;大死才能大活”。如果说烦恼是苦,菩提便是乐,众生皆希望离苦得乐,然而他们追求快乐的方式往往是错误的,是以苦为乐。深刻认识和体验痛苦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当我们对痛苦有了足够的认识之后,才会生起真正的出离心和菩提心,才能正有益于自己与他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烦恼与痛苦对任何一个追求生命的永恒快乐和终极解脱者来说,都是必须经历和必不可少的。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绝对的好与坏,幸运或是不幸,关键是看我们自己怎样去认识、去把握。
最后,我们必须对战胜烦恼、成就菩提有足够的信心与勇气。因为,从究竟上来说,烦恼并不是真实、永恒的存在,它也是因缘而生,其本质是空性。假如烦恼是真实不变的,那么一切修行与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成佛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坛经》的特点之一就是强调人在现实生活中的逐步解脱,这也是人生佛教的指导思想。尽管佛法的意趣在于出世,然而佛法毕竟不能离开世间。“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正见名出世,邪见名世间,邪正尽打却,菩提性苑然。”
对一个真正的学佛者来说,世间的一切都可以为我所用,关键在于是否把握正见。其实,现象本身并不会迷惑人,迷惑你的是对现象的执着。因此,我们没有必要将出世与入对立起来,人是生活在有限的时空之中,我们只能从有限之中去把握无限。我们不能离开现实生活、现实人生去追求一个所谓终极的目标。理想世界要在现实世界中去求,并不是离开现实世界另外有一个理想世界可得。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佛法看来,真正的入世应该是以出世为基础的,菩提心必须建立在出离心的基础上,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要以出世的精神作入世的事业。否则,所谓的“人生佛教”,“人间佛教”,往往会有世俗化、乃至庸俗化的危险。
《坛经·般若品》的主要内容是对“摩诃般若波罗密多”的解说,涉及的问题很多。除了以上五点之外,还有许多问题值得注意与思考,如“此岸与彼岸”、“凡夫与佛”、“善知识的重要性”以及“实修的必要性”等等。所有这些问题都是围绕“般若”这个中心展开的。可以说,对《般若品》进行全面、深入的解读,不仅有利于正确把握《坛经》、慧能乃至禅宗的基本思想,而且对于我们修学佛法也有着十分重要的现实及指导意义。
附:参考书目
《六祖法宝坛经》 慧能
《坛经校释》 郭朋
《禅与生活》 铃木大拙
《中国禅思想史》 葛兆光
《佛教的见地与修道》 宗萨钦哲仁波切
《三乘佛法心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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