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智者的应机随缘说
韩焕忠
内容提要:天台判教的核心部分是藏、通、别圆化法四教。天台智者认为,佛实于甚大久远之前既已成道,为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智见,故隐其实本,随众生之机感而赴对应之,故有四教、四门、十二部经等种教门,此皆是佛调熟众生方便开示之权迹。天台一家讲经说法之重点,正在行人入道之初心,即对佛教产生信仰并开始修行的入门功夫上。
关键词:智者;根机;感应;随缘;悉檀
天台智者依据《妙法莲华经》的启示,认为如来实已于百千万亿阿僧祗劫前既已成就佛道。如来为令众生开示悟人佛之知见,故从本垂迹,数数唱生,数数现灭。始从寂灭道场,终至娑罗双树,中间所有言说,是为释迦一期化导,或称一代时教。天台智者以五时八教予以判摄,罄无不尽,八教无确定部帙,五时,或称五味,则是如来依众生调熟之次第而演说的具体经教,即用顿、渐、不定、秘密化仪四教加减、进退、盈缩、和合藏、通、别、圆化法四教所成的各种经典。由此可见,天台判教核心在化法四教。智者认为,佛法微妙,不可说示,佛随众生根机而用悉檀因缘,故有四教之生起。
一、机感佛应
佛与众生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教化与被教化的关系。众生有可教之机,能够感动如来说法施化;如来具大慈大悲,必不会舍弃生死流转中的众生,而必然是随感而应,为之设教,导之出苦。智者称生佛间此种关系为“感应”。感者,又称“机”、“缘”、“众生”等,指佛法教化的一切对象及其种种具体特性、功能、作用:应者,指佛具种种法门,知众生种种欲种种宜种种病种种义,随众生之机感而施法教化,作出回应。众生有种种感,佛有种种应,因而有种种佛教。
智者对众生具有一种宗教家特有的敬畏情怀,他告诫说:“不可以牛羊眼等视众生,不可以凡夫心评量众生。智如如来,乃可评量。何以故?众生法妙故”(《法华玄义》卷二上)。大干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不可轻视,不可小觑。智者于《法华玄义》卷六上中,为行文之便,就“机”一字来释“缘”、“众生”等。智者认为,“机”有三义:一者微义,即众生具有的发展变化的可能性或潜在趋势,可能是趋向善的,也可能是趋向恶的,可能是趋向有善有恶的,也可能是趋向无善无恶的,这种可能性或潜在趋势蕴在众生心田之中,一旦作意发动,便会造作成业,成为众生生死流转的根本;二者关义,即众生于生死苦海中的流转不已与佛的大慈大悲息息相关,佛对众生不会弃而不顾,必定会以大悲拔诸苦,以大慈与诸乐;三者宜义,即众生作为佛法教化的对象,各有自身的特殊情况,因而各各适宜于不同的教化方式和教化内容,佛法无边,法门广大,任众生机宜种种不同,总有适于他者,总有摄受他者。智者所释机之三义,实际上是统一的。概而言之,所谓机,就是与佛的大慈大悲紧密关连,具有为某种佛教法门所成就并内在于众生本心中的可能性或发展趋势。
为令众生开示悟人佛之知见,究尽诸法实相,从生死流转的苦海中解脱出来,是佛从甚大久远而来,唱生唱灭,说法教化的本怀。而佛的唱生唱灭,说法教化,则是从其本所成就的佛道所垂示的教迹,或者说是佛为众生苦难所感而作出的种种回应。智者认为,佛之应亦有三义:一者应有赴义,即赴众生微微发动之机,纳之于佛法正轨上来;二者应有对义,即众生的种种苦难与佛法的拔苦与乐正相对应;三者应有应义,就是佛视众生宜以何种法门而得解脱,即为演说何种法门以为回应。智者所释应之三义也是统一的,即应就是佛根据众生机缘的种种差异,以自所独有的大慈大悲向其施予的种种不同的说法教化。
生佛这种能感与所感、所应与能应的关系,在智者看来是不一不异的。说生佛不一,是就众生与佛的区别来讲的。,佛为常乐我净,具真实知见;众生汩没生死,流转苦海,为欲爱染恶起,颠倒知见。说生佛不异,是就众生与佛的联系而为言。佛如众生如,一如无二如;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就本体而说一,就迷悟而说异。佛之真实知见,众生本自有之,无明妄想、客尘烦恼所覆,不能显了,是故不自觉知,遂以流转生死。生佛不异,故能感应道交,佛有种种说法,皆真实不虚,因为佛所开示的真实知见于众生自身有内在依据;生佛不一,故须感应,众生才能超脱无边苦海,证见己所本有的佛之知见,穷尽诸法实相,获得大乐。
二、随缘悉檀
佛教之应机,就是向众生说法。天台对此有两方面的理解,就因而言是随缘,即佛随众生之机缘不同而分别施法;就果来说,是悉檀,即佛为众生广演法门,皆使成就。
智者谓佛说法施化有四随。一者随乐欲,即随顺众生的不同兴趣和爱好,采用教化对象乐于接受的方式和内容。二者随便宜,即随顺众生不同的适应性,因材施教。三者随对治,即针对众生不同的缺陷和不足,予以适当提示,裨益其所不能。四者随第一义,或者称作随悟,即根据众生接受真实知见的水平而与说法。如来具足大知见,能知众生种种机,故其凡有所说,皆为不空说法,意谓必然产生实际的效果达到拔苦与乐的目的。这四随可以分为三类:即随情、随情智、随智。随情指前三随,指佛随众生所宜,为说世俗谛;随智指后一随,指佛随众生能悟,为说第一义谛;随情智是佛为众生说世俗谛而能使之悟人第一义谛。
佛随机缘而为说法,众生受教而得成就,即是悉檀。悉檀有四种,即世界悉檀,即为众生演说世间种种法相,使其对世间产生正确的认识;各各为人悉檀,即因材施教,使众生之专长得以发挥和实现;对治悉檀,即针对众生的缺陷与不足而为说法,使得救治;第一义悉檀,即为众生说第一义谛,使其悟人。很显然,随缘悉檀具有相互对应的关系。如来应机说法,起种种教,开种种门,讲种种经,众生因之而获种种悟解,就是随缘悉檀。
佛用随缘悉檀起藏、通、别、圆四教。天台智者把出世灭欲式的小乘佛教修行称为界内事善。当众生有欣喜羡寂灭之乐,厌恶尘累烦恼之苦的心理时,即是界内事善之机微微将动,关佛慈悲,宜以因缘生灭四谛之理而成就之。佛即起析空慈悲赴对应之,即为众生演说苦、空、无我,涅檠寂静的道理,说四部《阿含》、五部毗尼等,分析诸法,归于但空,使证析空一切智,断三界烦恼,人道证真,出世息苦,这就是三藏教之缘起。智者把尘劳烦恼即空幻不实称为界内理善。当众生感到世事无常心不贪着之时,即是界内理善之机微微将动,关佛慈悲,宜以因缘无生四谛之理而成就之。佛即起体空慈悲而赴对应之,为说诸法性空,使证体空一切智,断三界尘劳,暂息化城。这就是通教的缘起。智者将菩萨广学法门、普度众生称为界外事善。众生欲广学法门,有人世救度众生之心,即是界外事善之机微微将动,关佛慈悲,宜以无量四谛之理成就之。佛即以出假含中慈悲赴对应之,为说别教,使证道种智断界内见思、界外尘沙烦恼,分断无明之惑,初到宝所。这就是别教的缘起。智者把一心三观,一念三千,烦恼即菩提,生死即涅檠,一位一切位,一成一切成,一究竟一切究竟称为界外理善。众生初发心就期于佛果,即是界外理善之机微微将动,关佛慈悲,宜以无作四谛一实谛之理而成就之。佛即起体道显中慈悲赴对应之,为说圆教,使证中道一切种智,初发心即获究竟,开示悟人佛之知见,直至宝所,见思、尘沙、无明烦恼,究竟断绝,妙明智地,圆满具足。这就是圆教的缘起。就教相而言,四教固然有小大、析体、拙巧、浅深、究竟不究竟、了义非了义之别,但就其同为应机而起,随缘而说,皆能调熟众生,使最终开示悟人佛之知见来讲,则同属佛之正教。
佛用随缘悉檀说四教四门及十二部经。天台智者认为,藏、通、别、圆四教,每一教又各有四门人理。四门即有门、空门、亦有亦空门、非有非空门。这四门就教相而言,不无深浅优劣之分,但就同能人理见真或证中道而言,则又无所不同。四教四门,共有十六门,每门又分教、观两行,则有三十二门。佛教常以十二部经概说一切佛法、智者认为,不但每教有四门人理,而且每门都有十二部经。十二部经即修多罗(长行)、祗夜(偈颂)、和伽罗那(授记)、伽陀(孤起)、优陀那(无问自说)、尼陀那(结戒)、阿波陀那(譬喻)、伊帝目多伽(本事)、阇陀加(本生)、毗佛略(方广)、阿浮陀达磨(未曾有)、优婆提舍(问难)等。这实际上是印度佛教学者对佛教按照不同的标准所进行的分类和整理,智者习而用之。这四教四门十二部经,具在佛身。佛鉴机察缘,或随众生之所乐欲,于某一教某一门广为分别,用世界悉檀;或随便宜,成就其可生之善,用各各为人悉檀;或随对治,破其可生之恶,用对治悉檀;或随第一义,使其悟人第一义谛,用第一义悉檀。正因为众生机缘差品殊类,所以佛才为说种种教种种门种种十二部经。佛所说法虽种种不同,但应机而说,随缘而讲,皆能成就众生,使其获取功德利益。或当教即能悟人,不待余教,此即成顿;或当教不悟,更取余教,久历次第,终成正觉,此即为渐;或顿中获渐益,渐中获顿义,顿渐获益不定,此即不定;同听异闻,各各相知,此即显露;同听异闻,互不相知,此即秘密。
可以看出,智者以信仰主义的方式,曲折地猜测到佛教发展的历史进程。三藏教实际就是印度佛教及部派佛教,即通常所谓的小乘佛教。通教无特定部帙,实是小乘佛教向大乘佛教过渡的中间环节,所以许多思想及修行方法都是大小乘所共同拥有的。别教则是标准的发展成熟的大乘佛教,与小乘佛教有着明显的区别。圆教虽萌芽于印度大乘佛教之中,但其真正形成和确立,则是经由智者这样的中国高僧的发展。在印度,大小乘之间的斗争是非常激烈的。小乘讥大乘为“非佛说”;大乘反唇机讥,认为小乘为粪秽之器,永世不得成佛。两家时兴诤讼,杀身截舌,赌命相从,乃至分河饮水。大小乘之间如此,即便在大、小乘内部,也存在着许多不同派别。如小乘佛教就有所谓的十八部或二十部乃至五百部之说,大乘也有中观、瑜伽两宗。大小乘内部各部派之间也互相是非,各有彼此。整个佛教一如印度的社会、政治一样,处于四分五裂、互相攻伐的战国状态之中。但佛教传人中国之后,智者集中国人消化、吸收、发展佛教之大成,创造出圆教形态,在自家圆义的旗帜下,将大小乘佛教及其内部各派统一在应机说法、随缘悉檀的基础上,承认各教各门各种经典皆有证真人道、出世来灭惑的价值和功能。
三\正在初心
天台智者用应机随缘,悉檀化物消释群经、会通众典,可以说是致广大、尽精微、极高明的。但他在讲经说法、开导后学的时候,却坚持“一家教门,正在初心”的原则,将重点放在引导学者对佛教发生信仰及修行的入门功夫上。这可以看作智者对应机随缘、悉檀化物在传教实践中的运用和发展。
所谓初心,就是佛教修行初始阶段所采取的精神调整和心理控制,一般指各教的初贤阶位。智者认为,佛即应机随缘而起藏、通、别、圆四教又各有教、理、智、断、行、位、因、果,这八者之间实际上是相互统一的,论其一必及其余,为行文方便,也为了体现天台宗重视实修实证的用心,智者在《四教义》中用大量的篇幅叙述了四教阶位,而在叙述每一教的阶位时又把重点放在初贤位上。如三藏教以七贤七圣为阶位。七贤指五停心、别相四念处、总相四念处、暖、顶、忍、世第一法等,七圣位指随信行、随法行、信解、见得、身证、时解脱罗汉和不时解脱罗汉等。智者特别详细地讲述了五停心、别相四念处的内容,认为五停心可以对治贪爱、嗔恚、散乱、愚痴、执着等,别相四念处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法无常,观心无我,破常、乐、我、净四种颠倒。通教阶位指三乘同学于十地,十地包括干慧地、性地、八人地、见地、薄地、离欲地、已办地、支佛地、菩萨地、佛地等。智者详述干慧地五停心,别相四念处位,要求行人将所有的爱、见烦恼都看作如幻如化,虚幻不实,体相空虚。别教有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等七类五十二种阶位。智者详述十信之初的信心一位,教导行人发菩提心,行菩萨道。发菩提心就是慈悲怜悯一切众生,慈与众生无量道灭之乐,悲拔众生无量苦集之苦,起无量四弘誓愿:未度无量苦谛者令度,未解无量集谛者令解,未安无量道谛者令安,未得无量灭谛者令得大涅檠常乐我净。行菩萨道即是受持、读诵大乘佛教经典,为别人解释、讲说,自己按照大乘经典的指导而修行戒、定、慧三种圣行,同时也教别人如此修行。圆教阶位与别教阶位名目相同,只是在十信之前加五品弟子位作为初贤位。五品指随喜、读诵、讲说、兼行六度,具行六度,即听到别人讲说《法华经》等大乘经典而发随喜之心,读诵《法华经》等,为他人讲说《法华经》等,受持此教并修行六度,此即兼行六度,讲诵此经并修行六度则是具行六度。智者于四教阶位除详释初心之外,对于以后的阶位也略加解释。这则是出于会通佛教经典、完善思想体系、指导初心有得之人继续深造等方面的需要。
重视初心的天台家风同样体现在智者有关修行的着述之中。智者讲渐次止观的着述为《次第禅门》,讲圆顿止观的着述为《摩诃止观》。两书皆为智者于夏安居时一夏敷扬,听受弟子法慎、灌顶等笔录成文。前者讲于智者壮岁,后者讲于智者人灭前两年。两书皆分十章,又皆于第七章再分十节。两书于“大意”章中虽点十章大意,然而都是讲到第七章第七节便嘎然而止,后人多以残书视之,其实不然。智者所重,在于修行之人的初心,所以他详说前七章七节;至于初心以外的深位,他已于“大意”中点章略明,修行若到,自然明白,修行不到,说也难知。所以对于两书之后三章三节,他便略而不述。智者之所以这么重视初心,是因为在他看来,初心是一个人对佛教发生正确信仰并入门修行的关键时刻,此时予以详细的指导,就能使他的信仰趋于坚定,修行人于正轨,不致于发生退堕或误人歧途,走上邪路。这反映了智者止观并重、缜密细致、朴实厚重、不骛玄远的笃实作风;也是智者在传播佛教、培养僧才的实践中形成的经验之谈。据湛然所说《止观辅行传弘决》卷一所载,智者临灭,弟子问以所证,智者回答说:“我不领众,必净六根;损己为他,止证五品。”圆教五品,即外凡初心,居弟子位,具烦恼性。后人每每不解,一代佛学大宗师,何以仅位居外凡初心而未能人圣呢?或者.高推五品阶位的功德以为解说。我们说智者的佛学造诣,其前不愧于龙树、世亲,其后影响及于中外。而智者之所以仅以五品初心自许者,一者在于他的谦逊朴实,务求实有诸己,不好高远以哗世;二者在于他一生致力于讲经说法,坐禅行道,于教导别人初心修行深有体会,故有此说,实是智者对自家学说重点的临终开示。由于智者强调一家教门,正在初心,佛教的应机随缘、悉檀化物,到了天台宗这里,就把重点放在引导、促进后学对佛法信、解、行、证的入门功夫上,其实践性和可操作性大大增强,而天台一家所揭橥的止观并运、定慧双修之所以能传承不绝,当与其重视初心不无关系。
天台智者的应机随缘之说,在中国佛教史上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一者他将佛教经典之间的种种差异归结到受教对象即所谓根机的不同上,保证了如来作为信仰的对象具有全智全能的特性及其所有说法的正确性、合理性不容怀疑。二者智者在对如来的绝对信仰中开发出圆教义理,并将其他的佛教义理视为达到圆教形态的步骤与阶段,建立起以《法华经》为中心的统一的佛教思想体系。三者应机随缘、悉檀化物成为天台一家讲经说法的家法,这不仅表现在如上所说的重视初心上,还表现在天台宗在经典解释中必约因缘,为佛经解释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也增强了佛教经学与修行之间的联系。四者应机随缘也是天台判教思想的逻辑起点,在天台宗看来,佛法寂灭相,不可以说示,有悉檀因缘,故有种种说,这就是说,全部佛教的产生及其目的就在于应机随缘、悉檀化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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