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评的终极奥义是要发明一种描绘音乐的表达方式。
在一些理论家看来,不同艺术体系之间在根本上是不可类比的,譬如说我们不能完全将“巴洛克”或“印象派”这样的绘画风格概念移植到文学风格类型的描述中。而音乐评论,恰恰是一项用文学的思维来捕捉音乐气息、用语言逻辑来刻画音乐的逻辑或非逻辑的工作。人类语言的符号体系和音乐的符号体系未必存在于一个维度上,文学和音乐也各有各的形式自律性,甚至于尼采认为,有唱词的歌剧——某种意义上正是音乐的文学化——是音乐的一种堕落。
因此,音乐评论这项工作有其内在的深渊,朝向着不可能的可能性。作为乐评人,首先需要考虑的也是,如何融合你对音乐的直观感受、你在音乐创作生产上的经验和文学积累,从而形成一种特别的表述音乐的语言。我想要找到的,则是一种更多注重音乐的整体氛围、情绪空间和想象延伸,更少纠缠于技术、乐理或字面意义的评价“语法”。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从器乐摇滚入手,不让音乐评论陷入对歌词的社会意义的生硬阐释,或是人生感悟大师那般常常与音乐自身的形式无关的遐想。
除了器乐摇滚,我总体上也是热衷于从独立音乐和小众音乐上切入。
这一是出于我自身作为独立音乐人的创作者视角,自卖自夸。我对于另类音乐风格的兴趣也的确远大于工厂化生产的同口味面包。
二是出于一种传递音乐感性的使命感,有太多优秀的作品在数据库中湮没无闻,或者在跨国的语境中丧失了它原本的接受热度,这既是音乐创作者和音乐作品的损失,也是听众的损失——一次聆听一次共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有时零星的美也足以拯救突然下沉的生活,一次另类的接触也足以发现一个完全不同或更加多向的自己。
三则是出于我对于年轻音乐人的期许。上一辈人会引领下一辈人,也会压着下一辈人;现在我们不太能感到年轻音乐人强有力的在场,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以群体的面貌出场。他们一直在积蓄,在独立着另类着小众着坚持着,我相信他们会整体性地喷发,让我们像看到当年“中国火”的一代那样看到新生的势力,虽然这不可逃避的是一个更为分散和多元割据的时代。
说到年轻的音乐人或乐评人,常绕不开代际的纷争
。代际的划分总是有些虚构性,里面包含着某种数字的神秘主义,好像作为整数的十年就会比其他时间长度更具有整合性。要是我们谈论“88后”与“98后”就会显得不伦不类,但它和“80后”“90后”的谈论方式,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我身边的朋友,不惑之年的也常常有“网敏度”比我高的,这都难讲。只能说作为年青一代,我们的生活经验、信息接收和交互空间发生了较大的变易,这种变易也将前辈们卷入其中,但也造就了我们对于这种变易的不同的适应程度和处理方式。
你是其中的哪一个?就音乐视野而言,我们有理由变得更加包容和开阔。轻音乐也好,重金属也好,复古梦幻也好,前卫摇滚也好,各种听觉形态都摊开来了,在一个平面上,并且相互流淌,没有什么是不可接受、不可混合或是绝对新奇的,大家的喜好有了更细腻的分层。做起评论来,自然不用非要社会范儿地追着明星跑,不用非要学究范儿地在古典中故作高深,也不用非要知识分子范儿地只对政治性批判性的民谣感兴趣。然而,信息是平等的,年轻人也不见得能占据先机。同时,方便的“曲库”在帮助我们的同时也在限制我们,那些投合我们固有喜好的算法使我们的趣味难以拓展,有时候还真比不上当年那批音乐狂热分子扒打口碟的那份随机和充裕。
就音乐审美而言,我们也有理由变得更加新锐和多元。年轻人出于对新生事物和流行文化的共情,能对自己接收到的新现象新风格有更多理解而非拒斥,能对新生的音乐力量有更大的支持——这份共情也许才是年青一代真正能去占据的先机,并以此作为一种促成共同的音乐创造的基点。以前的乐评人,在古典、狭义的流行、民谣和经典摇滚上显露了更大的趣味,但现代音乐中还有很多评论尚未触及的处女地,国内没几篇文章讨论钉鞋(shoegaze)的美学和社会代码的吧?如日中天的说唱、电子,角落里发光的先锋噪音,对我们来讲是亲切的,其基本的音乐模式甚至构成我们审美维度的一部分,但对这些风格领域的言说,我们还相当依赖于来自国外的简介吧?审美上的新锐和多元实际上意味着年青一代需要去做去开拓的还有太多。
钉鞋青年标准照(来源:Wellcome C作者简介:
行舟,90后学院派乐评人、诗人、前卫民谣摇滚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学士、哲学双学位,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硕士。曾任北大诗社社长。2017起年以独立音乐人“马克吐舟”身份,发行《充气娃娃之恋》等数张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张个人专辑/诗集《空洞之火》。行舟乐评,以欧美音乐为评论主线,擅长音乐文化批评与独立音乐品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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